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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三体》的逻辑漏洞

维舟 维舟 2024-04-15
《三体》无疑是近年来中国科幻现象级的作品,其狂热粉丝更将之誉为“神作”,容不得任何批评。我虽然很多年前也曾追看过刘慈欣作品,《三体》问世后也第一时间就找来读了,但老实说,我并不觉得它有多“神”,相反,它的缺点几乎和优点一样明显。
和大刘以往的诸多作品一样,《三体》最吸引人的是其硬科幻的想象力(诸如二向箔、智子、水滴),但弱点则是其流露出的价值观(特别是社达、厌女)和文学性——最让人诟病就是人物(尤其是女性人物)刻画的脸谱化。
不怕得罪人地说,《三体》如果撇开“科幻”元素,单纯从“小说”层面而论,那这其实就是一部三流小说。
当然,这并不妨碍它的流行,至于由此改编的影视作品则更是两回事。电影大导演希区柯克还有句名言:“三流小说出一流电影,一流小说出三流电影。”因为影视语言和文字表达全然不同,且越是一流小说还越难改编,哪部莎剧改编的电影能像原著那么经典?
《三体》之所以和经典还有差距,根源恰在于刘慈欣的那两个短板:这固然不失为一个颇具想象力的故事,但缺乏思想深度,就很难像科幻小说鼻祖《弗兰肯斯坦》那样挖掘出更多深入的思考,而人物形象的单薄,则违背了现代小说最根本的使命,那就是呈现人性的深度。简言之,这两点都削弱了作品自身的复杂性和深度。
程心这个人物代表着刘慈欣对女性的许多刻板印象
虽然构思宏大,但细想想,《三体》的许多设定本身就值得质疑:三体人攻击地球的动机是什么?好像仅仅是看中地球这个家园比他们自家的更好。但试想一下,沙漠固然看起来荒凉,但适应了沙漠生存的物种,搬到热带雨林去就能活得更好吗?
更进一步说,这样一个文明反反复复中断、摧毁又重建的星球,又是怎么发展出高等级文明的?毕竟文明进程需要连续、积累才能一点点突破,要是中国文明每次发展到农业时代就推倒重来,那能有今天?
这且不论,要是三体人果真发展出了远比地球先进的文明,那仅距离这儿4光年之外,还需要叶文洁发出什么邀请信号吗?按说他们的宇宙探测器早就找上门来了——原先甚至不知道地球的存在,没多少年“智子”竟然了解了地球人的所有秘密,这合乎逻辑吗?
再说,真要入侵地球,难道三体人不考虑军事行动的成本、胜算吗?载人恒星级航天飞行所需的能量极高,冯·赫尔纳认为,这种旅行所需的能量就算是用湮灭做能源也满足不了推力需求。在“合理”的时间段(比如一个人的一生)从一个星系飞到另一个星系意味着要近光速飞行,其所需的湮灭物质量几乎相当于月球的质量。可想而知,这对技术、成本的要求极高。
一说到“三体人”,仿佛他们就都是单一的他者,但想想看,就算当年十字军东征,联盟内部都争吵不休呢。三体人竟然那么轻信叶文洁的话,立刻投入巨资组成1000艘战舰的远征舰队,孤注一掷,难道不需要先探测一下,哪怕先了解下地球对三体人是否宜居呢!想想看,我们人类对火星殖民都探测了一次又一次。
地球人最终用来反制三体人的主要手段之一,是威胁向外太空发射其坐标,这样三体星本身就可能被更强的敌人摧毁。这看起来倒是一个有效威慑,但在超大时空尺度下,仍是这样吗?
冯·赫尔纳假定文明的平均寿命为6500年,文明间的平均距离为1000光年。当等待回复的时间仅占(在局域性“灵生代族群”中)整个文明寿命中相对短暂的时段时,文明间信息的成功交换才有可能。
也就是说,如果距离太遥远,星际文明的互动是不可能的,就算可能也有时间差——如果真有比三体星更高的敌对文明,但他们过1000年摧毁三体星时,人类已经在600年前被三体人摧毁,那这样的威慑对拯救人类有意义吗?
何况,真有那么厉害的高级文明,要探知三体星的存在,还需要地球人给他们发射坐标?你在定向越野、探索目标时,需要一只猴子告诉你方位吗?
当然,“艺术许可”(licentia poetica)是保障所有虚构文学的基础,要是这么较真起来,那整个故事就没法讲下去了。然而,真正值得注意的是,虽然《三体》是以科幻的外衣出现的,但其内核却恰恰不是关于某个科学设想。
1957年,天体物理学家弗雷德·霍伊尔在科幻小说《黑云压境》(Black Cloud)中提到一种“生命体”:一片大型星云,集合了宇宙尘埃和气体,在电磁场内保持稳定的动态结构,是可以被构建出来的。像这样的科学设想探求,在《三体》里是看不到的,更多的是二向箔这样犹如魔法一般的“技术”。
《三体》的主题,从本质上来说,其实是政治的:它真正幻想的,是一种心理补偿机制:当再次面临外敌或巨大外部挑战时,“我们”能赢。类似的主题,在刘慈欣早些年的作品《全频带阻塞干扰》中表现得更显眼——其中设想,中国再次面临外国联军入侵,不得已实施全频带阻塞干扰,使敌方的先进武器失效,迫使他们回到拼刺刀的肉搏战。
《全频带阻塞干扰》
《三体》的“黑暗森林法则”看似是未来的,实则是几乎所有传统社会都有的倾向:外部世界是危险的。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在研究太平洋群岛土著后发现,他们“对异己群体的基本态度是敌视和不信任,每一个陌生人都是敌人,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民族志特征”。
宇宙是否真是一个“黑暗森林”,这不得而知,但有一点是肯定的,在这个故事中,人类的反应所针对的并不是外部世界本身,而是他们心目中的外部世界形象。社会学家理查德·桑内特说过,“将虚幻的对象误认为是真实存在的对象是一种危险的观念,认为通过自我的形象就能够认识现实,并据此来对外部世界作出反应也是一种危险的观念和行为。”
最令人不安的是,《三体》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这样一种理念:在巨大危机面前,善意是妇人之仁,大众也只是群氓,只有极少数精英掌握着真理,能拯救所有人。
这不是偶然的,他的另一部作品《流浪地球》同样涉及危机面前的集体决策,而结果也大致差不多:一些人只能被牺牲,剩下的只能仰赖于救世主不出错且碰巧还心怀善意。
这不是科幻,而是现实;不是未来,而是传统——或者说,是把我们的过去,投射到了未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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